日暮西斜，暖金色的陽光慢慢抽去停留在山間的暖意，待到最後一絲光線消失時，林子裏升起了薄薄的霧氣，將黃色的土地掩蓋在朦朧的白色之下，乍一看倒有幾分縹緲之境。

這裏是童山北陰域，也是最不適合山鬼生活的區域。山鬼喜山愛水，更喜歡於林間嬉戲，草木的靈氣有助於他們的成長，而北陰域綠草稀疏，林子裏的樹木也少的可憐，因此這個地方便成為了他們的流放之地。

和玲正是被關在這樣一個地方。

晚間，林子裏的寒氣從四面八方湧入藤籠，和玲蜷縮在角落垂著頭睡著。

這裏的動物雖不多，但卻生活著一些稀奇古怪的獸類，例如喜愛踢球的茂茂，看到圓滾滾的東西就會忍不住去踢著玩。

剛來時，圓形的藤籠便成為了茂茂的玩具之一，茂茂總是睜著圓乎乎的眼睛仰著頭觀察，確定好後再一躍而起。只是藤籠被吊在樹上，垂在半空中，茂茂體形雖不小，但想要踢到它還有些困難。

雖如此，但茂茂依舊每日過來鉚足了勁地向上蹦跶，直到累得趴在地上動不了才就地歇下。

每日如此，樂此不疲。

山中寂靜，和玲關著無聊，也願意看它這麽鬧騰。只不過茂茂到底只是一只靈虎，壽命最多不過百年，百年一過，和玲就再也沒有看見過它。

茂茂這個名字，也不過是她一廂情願為它起的。

太陽東升西落，她不知經歷了多少個春秋，漸漸的她不再開口和那些靈物說話，因為她的話語總是被風吹散，沒有靈物會為她停留，除了早已死去的茂茂。而她每日睜開眼看見的，也不過是被藤籠網格框出的幾塊方寸之地。

視線穿過眼前的網格，她可以看到不遠處的一塊大石頭，石頭旁散著一些碎石。有一日碎石下頂出了一顆小綠芽，和玲看著它從一顆綠芽長成小樹，小樹慢慢長大，最後推開石頭長成了一顆大樹。

大樹一長成，枝丫伸展遮天蔽日，此後她就連遠方的太陽也很少看見了。幾束陽光時而透過樹葉的間隙投射在藤籠下方的空地上，可是不管太陽朝哪個方向旋轉移動，光線都無法觸碰到她。

最讓她沮喪莫過於此，她只能遙遙望著光影變化，卻觸碰不到。

不過，事情還沒到絕望的地步，在未來北陰靈氣失衡後，她意外地能短暫被陽光照到，這是後話了。

某年某日，籠外藍色的蝴蝶扇著翅膀飛過，她已經許久沒有見過蝴蝶了，乍一看見竟有些恍然。等到意識回籠時，她的手已經伸了過去。

“滋滋”。

指尖灼痛，和玲瞬間將手縮回。

她捂著被電焦的手指湊在嘴邊呼呼吹著，再擡頭時發現藍蝴蝶被電流波及，正努力扇著殘破的翅膀搖搖晃晃旋轉著墜到地面上，落地時濺起金色的塵埃，一道光打在它身上，將它的磷片照得閃閃發光。

她看著它從掙紮到死去，漸漸被螞蟻啃噬，變作塵埃，不過幾日光景。

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彩色的斑駁身影，那是她幼時在臨水域遇見的一個蝴蝶靈團附在兄長衣服上被兄長拿來做成彩衣後送給三姐後，三姐穿上的衣服時的背影。

蝴蝶靈團是大量蝴蝶死去後凝成的靈體，雖斑斕漂亮，但沒有意識，只會隨風走，被山鬼捉到後會被做成披帛或者衣服。

和玲墨綠的眼眸轉了轉，抱著腿將下巴抵在膝蓋上。她有些難過，伸手一下一下扣著腳邊的藤條，黑色的長發鋪在背上，蜿蜒著向下垂在籠底。

山鬼本就貌美，她一雙流光的眼睛因百年歲月而變得波瀾不驚，如山間幽幽潭水，冷然而深邃。

她生來尊貴，容貌也比普通山鬼更勝一籌，幼時起母親便誇她比任何兄弟姐妹都要美麗，她當時雖不是十分明白，心中卻也歡喜母親這樣誇讚自己，慶幸自己有一樣能那得出手的東西，讓她有資格站在姐姐身邊。

幾百年來，腦海中的很多事、很多人、很多話她都回憶了無數遍，但即便如此，那些重要的面容還是隨著時間褪去顏色，只剩下最重要的，執念最深的，她的三姐——菇羅女的模樣。

那是一張白皙而張揚的臉，眼角微翹，意氣風發，身邊坐立的赤豹一如它的主人般自信擡首。

天空下起了雷雨，紫色的閃電在天空炸開電網，隆隆雷聲滾滾而來，時而炸響，時而沈悶。

和玲生得纖細瘦弱，她懼怕雷電，此時正縮著身體在電光閃爍下瑟瑟發抖。這樣的情景她經歷了無數次，卻還是會感到害怕。

雨水順著劉海滴答滑落，砸在鮮紅的嘴唇上，她抿了抿嘴，伸出舌尖將雨水舔去。

她突然想起兩百歲那年母親帶著自己參見山神，請山神為她賜名。

那時正是雨後初晴，山間水氣蒙蒙，她們在山鬼長老和侍仆的帶領下進入山神居住的方宮。她垂手站在母親身側，因為膽小自始至終都不敢擡頭，只聽見山神溫和的聲音問她：“阿暖，你可有喜愛之物？”

她不敢開口，母親便幫她答了：“吾神，阿暖平日十分乖巧，也愛和靈物混在一處，卻不見她特別喜愛什麽。”

她心裏連忙反駁母親：我有喜愛之物。但腦海中閃過許多影子，卻沒有一個能讓她確定。

“阿暖。”山神的聲音是溫暖的，她忍不住擡眼看向桁皎君，只才虛虛瞥了一眼就被母親拉住衣袖以示警告，她連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她記得進來時山風吹起檐下銅鈴，一連串銅鈴發出清亮的響聲。

“吾神，阿暖喜歡……喜歡鈴鐺。”她猶豫著不安地開口。

桁皎君看著她笑了笑，“好孩子。”

略一思忖，桁皎君拿過玉牌，執筆寫下她的名字。

“有詩歌曰：龍旂陽陽，和鈴央央。

和在軾前，鈴在旗上。”

“阿暖，名為和玲罷。”

那時起，桁皎君就一直在提醒她父親，童山此時最需要的便是“和”，山鬼與山魈相爭最傷的還是童山的靈氣。

只是父親明白了，姐姐卻不明白，最後闖下禍事，連累了全域族人。

她眨了眨眼，從回憶中抽離，原先因害怕而異常的心跳也漸漸平靜，她望著遠方煙雨蒙蒙，等待雷雨停歇。

如今她才記起，她曾經叫作阿暖。

和玲在幼時入藤籠，自被關進來那日起就再也沒有長大，又長久未打理自己，身上嫩黃的衣裙碎得像蟲蛀的枯葉。風吹過時垂在身上的布條便妖妖繞繞拂過她的身體與她的長發糾纏在一起。正是這個樣子使她身上帶著一股妖冶的美。不同於族內其他山鬼，倒像是天生活躍纖弱的精靈。

她猶如一朵獨自盛開的幽蘭，默默在深山綻放，無人知曉，無人過問，就連日月也將她遺忘，她的身體許久沒有成長，這意味著她已經許久沒有沐浴日月光華了。

她被關了太久太久，久到她，快要消失了。

那是一個冬日，突如其來的爆破聲將她驚醒。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在北陰域見到靈物了，本以為再也看不到了，沒想到在這年冬天又讓她見到了。

北陰域有山神布下的結界，幾百年來從未有人突破結界進入。

不過她不知道的是，童山靈氣早已開始失衡，靈物們都往靈氣充沛的地方遷移，北陰域已然成為一個廢棄之地，就連結界的效果也減弱了。

這從茂茂消失時起就已經有了預兆，只是她並未發覺，或者說她根本不在意，她原本就要在籠中待到靈體消亡，到時候化為螢火，她就自由了。

遠方天空中搖搖晃晃飛來一個黑色的小點，和玲仰頭望著，突然想起了許多年前觸死的那只藍蝴蝶。

黑點在半空中晃了一下，隨後直直向下落去，正巧落在那顆大樹上，大樹枝丫眾多，生得十分高大，枝繁葉茂時能遮天蔽日，如今即便冬日零落了枝條數量也不容小覷。

那靈物從天空墜下，一路壓斷了許多粗壯的樹枝，最後“砰”的一聲砸在地上，陷入白色的雪地中。

他的背上隱隱現出黑色翅膀的模樣，被寒風一吹便立刻如煙散去。

和玲楞楞看著那個黑色的雪坑，等著他自己醒來，然而直到飛揚的白雪將他覆蓋她也沒有看到他有任何蘇醒的跡象。

兩個月過去了，她以為那靈物已經死了，畢竟看他的情況應當是受了些傷的，又在雪下埋了這麽久……應當死了吧。

她有些失落，好不容易見到一個，卻又立馬死了。

又過了一個月，冰雪消融，那日陽光正好，這個季節只有在這段時間大樹才不會將陽光全部遮住，枝丫間露出些許微弱的光絲，短暫地照在她身上。

感受到身上久違的暖意，和玲睜開雙眼，墨綠的眼眸中閃著金色的光彩。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是雪水混合著陽光的味道。

她滿足地笑了開來，口中哈出一團白色的霧氣。

這裏常年寂靜，她也越來越嗜睡了，只有在睡著的時候，她才能在夢裏見到外面的世界。

昨夜她夢見了父親母親，還有兄長和姐姐們，他們離她遠遠的，正笑鬧著扔雪球玩。

她想過去，卻被一只手拉住，整個身體突然開始往下落。黑色的洞口即將關閉，她想開口喊他們，又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急得哭了出來，一下子跌在地上。

母親消失了，父親越走越遠，哥哥姐姐們也不曾回頭，她立在茫茫的荒漠中，無力地往下陷。

空氣被抽幹，雨水已枯竭，四周泥沙灌入口鼻，她的身體漸漸變成幹枯的樹枝，她的意識漸漸黑暗，直到驚醒還心有餘悸。

她已經很久沒有夢見過家人了，自從那年菇羅女殺了山魈導致臨水域全域山鬼滅亡，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後她就開始做噩夢，直到最近一百年才有所好轉。

高大樹木下的冰雪逐漸化開，最後露出一個身穿黑衣的少年，他的身上黑霧繚繞，猶如一層保護膜籠罩著他。

少年緩緩蘇醒，全身上下的骨頭疼得像被碾碎了一次。他閉眼運轉靈力，身上的瘴氣褪下盡數被他吸入身體中，疼痛這才有所緩解。

他抖了抖身上的水珠，四下查看著。他從沒來過這裏，當時被追得暈頭轉向，也辨不清南北了。

擡頭時他看見了那個懸在樹間的藤籠，藤籠有兩個人高，體形較大，因為懸得高所以看起來小。幾束金色的光絲如刺般斜斜射入籠中，這樣看去仿佛是一個長著光刺的刺球，但光只是短暫存在，在他發楞時就已經消失了。

藤籠的前方豎著一道金色禁制，紅色的符文閃著黯淡的光，驅開靠近的一切飛行生物，那是山神下的禁制。

眼眸一轉，他看見了藤籠內的東西，那應該是一個靈或者有了軀體的精怪？

和玲也正看著他，兩人遙遙望著，誰也看不清誰的模樣，卻都知道對方在看她（他）。

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忍不住走了過去。

樹下，他仰著頭看著上方，和玲抱腿縮著，他只能依稀看到她的雙眼，往下是一雙纖細的腿，膝蓋上搭著握成拳的手。

她的衣裙破碎只能堪堪遮到小腿，腳腕上套著一只銀環，銀環較寬，緊貼著皮肉，上面雕著藤條纏繞著羽毛的紋樣。

“你是誰？”他問。

和玲一動不動，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就那麽平靜地看著他。

他見和玲柔弱纖細，心中便生出憐惜之心。他本就是弱者，最容易對比他更弱小之物生出同理心。

他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在害怕，便盤腿坐下來調息，剛才他查看了四周的情況，並沒有發現除他之外的瘴氣。他的傷還沒好全，既然他們沒有找到這裏那他就先在這裏躲幾天吧，至少躲過白君誕辰再說。

他在附近找到一片水域，見四周沒有什麽守護的靈獸便直接住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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